第220章 女帝师四(14)(1/2)

我恭敬道:“是。趁着晚上凉快些,好多看几封奏疏。”

皇帝笑道:“天气热,你身子一直不大好,闲来也要保养。”

我忙道:“谢陛下关怀。”

皇帝笑道:“你从没有——”说着一指那扇小门,“从那扇门主动来见朕。有何要事?”

我连忙跪下:“启禀陛下,华阳公主殿下刚才就在小书房中和微臣说话,并不曾走远。因殿下有些不适,微臣已经派人送殿下回去了。微臣斗胆,请陛下收回处置封女史的旨意。”

皇帝沉默,只听得碧玉梳在发丝上掠过的咝咝轻响,如虺吐信般不可捉摸,奏疏极轻地翻过一页。良久,他才道:“华阳在这里,你为何不早说?”

我垂头道:“微臣有罪。”

皇帝向良辰道:“命人再去鹿鸣轩。倘若公主已安然到达,这一次便恕过封氏。但胡氏照料公主不力,依旧杖二十。鹿鸣轩上下罚俸半年。华阳抄写《论语》十遍,朕看过了,工整无误,才准出鹿鸣轩。”

我忙道:“陛下,是微臣隐瞒公主殿下的下落在先,不能怪胡嬷嬷。还请陛下不要怪责鹿鸣轩。”

皇帝笑道:“即便如此,也是他们没照料好皇儿,理应受罚。岂不闻‘上失其位,则下踰其节’[50]。身为皇女,本不该如此任性无礼。论理,你也该罚。”

我垂头道:“微臣有罪,请陛下责罚。”

皇帝向小简道:“都备好了么?”

小简一怔,忙道:“都备好了,请陛下沐浴。”

皇帝向后一指墙角:“女录朱氏,你就在这里好生面壁思过,不得朕的旨意,不准出去。”说罢起身离开了御书房。

在御书房面壁思过,恐怕是本朝头一遭了。我站在西北角高高的书架前,轻轻撩开遮挡的青布,眼前是几本历代五行天象志的集册。我随手翻了翻,字迹工整,但篇章之间字迹不一,且墨迹尚新,显是新近由多人所抄录。书上零星几点朱笔记号,想来皇帝已经看过。我翻了几页,依旧放了回去。

呆站了许久,忽听小简在书房外道:“大人在里面面壁,姑娘暂且先别进去。”

绿萼道:“奴婢是来向我们姑娘复命的。”

小简道:“等大人出来了,姑娘再复命不迟。”

绿萼只得提高了声音道:“那好吧。请公公回禀圣上,奴婢已经将华阳公主殿下送回鹿鸣轩了,请圣上放心。”

小简笑道:“姑娘放心,我一定会回禀圣上的。”

夜已经深了,我站得双腿僵直,昏昏欲睡。书房里门窗紧闭,冰早已化尽,我热得出了一身汗。忽见小简进来道:“陛下召大人过去说话。”

我暗暗舒了一口气,挪一挪脚,双膝又酸又痛,险些扑倒。小简忙上前扶住我:“陛下在檐下乘凉,已为大人设座。请大人过去歇息一会儿。”只见绿萼从小书房推门进来,扶起我的右手。

皇帝换了一身牙白色半旧中衣,披散着头发闭目养神。他摇着一把黄晶晶的蒲扇,掀起淡淡的清香。躺椅轻轻摇晃,星光在他略微浮肿的眼皮上跳动着,他像一个疲惫的旅人卧在星河之中随波荡漾。

我行过礼,皇帝依旧合着眼睛,指一指身边的另一把躺椅,道:“坐。”

小简和绿萼扶我坐下,都远远退开几步。我坐了下来,却笔直地不敢向后靠。见他一直不睁眼,方敢悄悄揉一揉僵硬的小腿。

头顶是璀璨的星光,夜空深邃辽远。夜风清凉,我顿时醒了大半。因仰头观星不便,我便也慢慢躺了下来。不过一会儿,忽听身边响起一声微弱的鼾声,我不觉侧头,却见皇帝已经睡着了。我不由暗笑,在华阳公主给予我惊疑不安后,竟觉出一丝难得的安宁与平静。

皇帝似被自己的鼾声惊醒了,他睁开双眼,我连忙坐直了身子。他饮一口茶道:“躺着吧。君臣闲聊,朕不怪你无礼。”

我见他重新躺下并合上双目,才敢躺下。他又摇起蒲扇,淡淡问道:“你知道朕为什么罚你面壁思过?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?”

虽然他没有睁眼,可我也不敢躺着作答。于是坐直了身子,恭敬道:“微臣明知公主殿下在这里,应当早些派人告诉鹿鸣轩才是。”

皇帝笑道:“是华阳不准你说,难道朕不知道么?你本无过错,却为何要请罪?难道不是怕得罪了鹿鸣轩的人么?怕他们说你藏匿了公主,却惹得他们受罚。”

我垂头道:“陛下英明。”

皇帝笑道:“你对女御、对女官都很小心,生怕惹他们不快。当初为何不对慧贵嫔耐心些?”

我用火器打伤妃嫔的事,他毕竟还没有全然释怀。我忙道:“微臣有罪——”

蒲扇的风陡然扑到我脸上,他摆一摆手道:“好了。不必再请罪了。”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,垂首越深。皇帝依旧合目问道,“今天的奏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?”

我微微松一口气,想了想道:“定海县和慈溪县的百姓上书,盛赞弘阳郡王殿下少年英武,旗开得胜。更难得的是,身为盐政,清廉自守,于百姓一无所取。殿下离开明州去西北上任时,百姓们担食荷资相送,殿下只饮乡间溪水半碗,以慰众心。余资一文不取。”

皇帝懒懒道:“这也不算什么有趣的事情,朕已经知道了。”

绿萼在一旁频频向我眨眼,示意我说孝女孟宁的故事。我不理他,只谦卑道:“今日所看,还有几篇表旌孝义节烈的,不知陛下……”

皇帝愈加没有兴致:“罢了,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请封请赏的,明天写来一并看吧。”

我忙道:“是。”

皇帝道:“说起弘阳郡王立功之事,朕想起前两日有人弹劾明州太守崔宪和明州令王琳与海盗作战不力,损兵折将。此事你怎么看?”

我一怔,道:“此是朝政,陛下不论微臣擅议之罪,微臣才敢说。”

皇帝道:“君臣闲聊,你只管说好了。”

我欠身道:“是。关于明州府的事,明州百姓也曾上书。大意是说,明州太守崔宪和明州令王琳恐怕海盗要来,于是坚壁清野。不过城外百姓有好些侥幸观望,行动也不够迅速。终究因太过仓促,官军在一个小村落中与正在劫掠的海盗相遇,虽然不及备战,因地形之便,后又连续添兵,竟也将他们困了整整一日。只因军中有人叛变,这才败了,让海盗逃到了定海县。”

皇帝眉心一动,顿时睁开双眼:“叛变?怎么朕不知道?”

我又道:“回禀陛下,海盗迅疾如雷,从余姚到慈溪,都打了个措手不及。明州府竟还来得及将老弱撤回城中,出兵迎战,已是难得。叛徒之事,想是海盗中有相熟的亭户,此是不可预料的变数。”我停一停,用最惋惜不过的口吻道,“台谏整日在京中坐着,如何知道前线的形势瞬息变化、将士作战之艰难。何况还有最要紧的——”

皇帝手中的蒲扇一停:“什么?”

我缓缓道:“明州府拖住了海盗,弘阳郡王才有时间在定海县修筑防御工事,部署渔船,拦起海防。海盗得以歼灭,并不全然是弘阳郡王殿下一个人的功劳,明州府军民也当记一功。”

皇帝道:“这些若不听你说,朕竟然不知道。”

我微笑道:“这都是陛下广开言路的结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