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7章 女帝师五(72)(1/2)

【第四十九节 番外篇】

他是男人,我是女人

夜深了,我坐在自己惯常起居的东耳室中,静静待死。烛光熄了,我又点燃,白烛一寸一寸矮下去。这是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点光亮,我不忍它熄灭。

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了正厅,脚步声格外清晰,有时还能听到巡迹交错时的轻语。从前我夜半醒来,也常听见府中仆役夜巡的脚步声与交谈声,那声音令我觉得踏实。今夜的声响,如同拘揽魂魄的铁索,清凌凌的,却又飘忽不定,挥散着平静的绝望气息。

我的长公主府,从未有这般宁静过。

我有些冷,于是拣了一件厚实的长袍换上,靛青底色,用金丝绣着缠枝花纹。还是冷,又披了一条秋香色织锦披帛。喝了一点热水,总算没那么冷,可以好好想一想了。

我叫高思语,是太祖的次女,父皇封我为熙平公主。父皇称帝之前的事已经记得不清楚了,只记得长姐安平公主高思谨和一个叫做周渊的女孩,深得父皇的喜爱。我一直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,努力不惹父皇厌烦。父皇称帝,母亲身为结发妻子,却没有成为皇后。尚氏做了皇后,她的长子高思谚成了皇太子。

十七岁那年,我嫁入曹家。出宫开府时,长兄高思谏推荐一个人做我的总管家。他叫朱鸣,才不过大我六七岁。驸马嫌他年轻,不同意他做总管家。我心中不悦。在宫里被拘束惯了,在我的长公主府,竟连一个总管家也不能指定么?驸马拗不过我,只得答应。驸马故意为难朱鸣,我就偏偏把朱鸣带在身边。不过几日,我便发现朱鸣其实是一个读书人。

朱鸣常与我在一处,他做事总是不慌不忙,说话总是不徐不疾。我烦闷时,听他说话心就静了,我难过时,看他沉默也是理所当然。渐渐的,我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,我总也看不够。

驸马见我冷淡,很快便有了新欢。妾侍一个一个娶进来,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。三年之中,驸马有了五六个孩子。几个妾侍时常争斗,我只作看不见。我不想与驸马同床共枕,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。

朱鸣年已二十六,还没有娶妻。我从未问过为什么,他也从不提起自己的婚事。我天真地以为,那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。

开宝七年的冬天,父皇驾崩。高思谨和高思谏意图杀了高思谚篡夺皇位,反被高思谚所杀。母亲被废去了贵妃的名位,软禁至死。那一年,我二十岁。我像傻子一样,什么都不知道。

尚氏向新帝求情,说我与二哥高思谦并未参与谋逆,平日也并无过错。念在同是太祖血脉,可宽赦不杀。

就像今天一样,我被关在黑屋子里,独自度过两天两夜,战战兢兢等待新帝的裁决。自我记事起,身边就有许多保姆和侍女,独自度日,还是头一回。其实若不是待死,独处的滋味并没有这么糟糕。那两天两夜,我陷入了绝望的思念,深悔我从来没有对朱鸣说过什么。我下定决心,若我能活着出去,定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意。我是公主,他是管家,然而在生死面前,他是男人,我是女人。

两天后,我被放了出来,受到尚氏与高思谚的优抚。高思谨在玄武门被火炮轰成灰烬,高思谏满门抄斩。我的长兄长姐,被逐出了宗谱。我不能收尸,不能哭泣,不能设祭,不能超度。我挑了一件华贵的白袍裹在身上,仍是浑身打颤。

朱鸣也被放了出来。我本以为他会宽慰我两句,谁知他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。我跟他去了西市,长兄府中的妇女,都在此官卖。他选了一个姓洪的女人买了下来,抱起她一双重病的女儿,回到了长公主府。所有想说的话,在看见他望着那个女人的眼神的一瞬间,消散殆尽。

朱鸣央求我为那女人脱去罪籍,我便报了母女三人瘟病死亡,因是瘟病,尸体早早就烧了,连验尸都省了。朱鸣娶洪氏过门,做了我的管家娘子。初时我是不情愿的,朱鸣告诉我,洪氏是兄长高思谏的书记卞经的遗孀。卞经随兄长而去,他的遗孀我怎能不好好照料?

朱鸣一定知道我的心思,但他偏偏娶了一个我最不能反对的人。他的新婚之夜,我把枕头哭得透湿。我决定给他们一笔钱,让他们回青州老家过活。谁知清晨起来,我便看到朱鸣站在院中,青衣步靴,一如从前。他的眉眼,还是那么好看。然而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,口气刻意冷淡,就像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对待一个卑微的管家一般。

那天早晨,我看到他眼中有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气。我一度紧张起来,还以为他后悔娶了洪氏,谁知接下来的两个时辰,他说出一个凶险的计划。我收回打发他离开的银子,他告诉我,再也不能像前二十年一样蒙昧无知了。熙平长公主,有她应当走的道路。

我很欣慰,我将和心爱的人一起,合力完成那个凶险的计划。我将与朱鸣同生共死。只有在生死面前,他才是男人,我才是女人。

朱鸣和洪氏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起了恩爱夫妻。洪氏美貌,性子温柔。然而这样的女人,不是有千千万万么?况且她是个寡妇,还生育了两个女儿。我不知道朱鸣为何对她情有独钟。洪氏嫁过来不到一年,他们的孩子便出生了。他们带着三个孩子在汴河边踏青,成为真正的一家人。我终于明白,洪氏虽然是寡妇,而我却是有妇之夫。

我决意忘掉对他的思念。于是我频频召幸驸马,终于在第二年秋天,生下我唯一的女儿。宫里很高兴,尚氏封她为柔桑亭主。

朱鸣对他的两个继女十分疼爱,尤其对次女玉机,格外优待。玉机那孩子我也很喜欢,天资聪慧,性格沉稳,于是便让她们姐妹陪伴柔桑读书。咸平九年的秋天,宫里传出消息,要选几个女官为皇子皇女的侍读。朱鸣思量了一夜,在他的凶险计划中又添了一笔。于是我与皇后裘氏约定,选玉机作为二皇子高曜的侍读。

后来事情出了纰漏,朱鸣将自己的性命也列入了这个凶险的计划之中。他被陆愚卿的酷刑折磨致死,我却只能当他是被河盗所杀。我见过他残破的遗体,我亲手在他的眼窝里放了一颗明珠,代替他被剜出的眼珠。然而时至今日,我已经不记得他死时的可怖模样,只记得——永远记得,他的眉眼是说不出的好看。

朱鸣死后,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凶险计划,进行得格外顺利。我的侄儿高旸,只差一步便能完成长兄的夙愿,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。我死而无憾。

我将呼唤着父皇与母后,呼唤着长兄长姐,慷慨流涕而死。然而有一个名字,我至死深爱的名字,唤起来最深沉,最甜蜜,我将藏在心底,永远也不会唤出口。他早已在地下等着我——或许他等待的不是我,那又有什么关系?我死后,再也不是长公主,再也不是曹氏妇,我只是一个女人,他也只是一个男人。

外面有内监说话的声音,宫里终于来人了。我扶稳了鬓边的金丝步摇,挺直了腰背,静待来人。洪氏还活着,而我——将要死去。

燕燕于飞差池其羽

我曾以为我不必进宫,不想仍是要去。

咸平十年的秋天,父亲从谪地回京,授侍御史之职。举家入京,住进了城南的葫芦苏巷。葫芦苏巷内宽外窄,形成两进宅院,是我们苏家在京城的祖产。父亲一生不治产业,数度遭贬出京。因俸禄骤减,家用捉襟见肘。母亲纺绩种菜以维持衣食,我读书之余,亦不得不下厨操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