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9章 女帝师五(44)(1/2)

我在船上远远唤道:“文夫人,玉机有礼了。”说罢缓步下船。

因我背着日光,加上雾气遮挡,苏燕燕仔细辨认了许久,方才奇道:“朱大人?”忙上前还礼,“多年未见,不想姐姐还认得妹妹。”

自咸平二十年至今,我与苏燕燕已有六年未曾相见。我与她同为熙平大长公主安插在皇城中的内应,她告诉我翟恩仙的住处,她逼死了裘后,我也曾用空荡荡的铳管空言恫吓般抵住她的眉心。即使隔着漫长时光与苍茫晨雾,我依然能一眼认出她的面孔。我笑道:“多年未见,苏妹妹分毫未改。”

苏燕燕抚一抚面颊,笑道:“妹妹老了,比不得姐姐。”说罢又唤两个孩子上前行礼。礼毕,乳母领了孩子回去。我问道:“妹妹怎的在此处?”

苏燕燕道:“回乡办些琐事,正要回京。姐姐这是要去青州么?”

我笑道:“正是。难得遇见妹妹,不知妹妹得不得空,与我在河边漫步片刻?”

苏燕燕笑道:“求之不得。”说罢与我并肩向西而行。

河边是一片草滩,清凉的露水很快濡湿了鞋尖和裙角,水汽席卷着土腥扑面而来。远离京城又未至青州,竟有悬浮于天地之间的悠游与轻松。加之熙平已死,我与苏燕燕相对,再也没有昔日的厌恶与沉重。苏燕燕轻摇纨扇,有意无意地掩饰唇边幽微的笑意。

走了十来步,苏燕燕方问道:“君侯从京城来,可听说过七八日前京中的一件大事。”

我摇头:“七八日前玉机并不在京中。不知妹妹所指何事?”

苏燕燕驻足,双目迎着晨光微微一亮:“恕妹妹直言,便是姐姐家中的变故……”

我垂眸叹道:“惭愧……”

苏燕燕细细打量我的神情,似笑非笑道:“姐姐何须惭愧?”

我亦扬眸,与她坦然相视:“甚少见到妹妹如此高兴。”

苏燕燕一怔,忙分辩道:“姐姐别多心,我并非幸灾乐祸——”

“我知道妹妹不是。”苏燕燕暗暗嘘了一口气。我转口又道:“即便是,也没有什么。”

苏燕燕讪讪道:“姐姐大度。”

才站了这么一会儿,苏燕燕的两个孩子便上前催促了。苏燕燕正待板起脸教训两句,我忙道:“想来妹妹还要赶路,今日便就此别过。来日京城相聚,玉机定备下美酒佳肴,扫席相待。”

苏燕燕了然,于是退身行礼,微微一笑道:“既如此,妹妹先告辞了。来日京城相见,再聚谈畅饮。”说罢命两个孩子行礼作别,转身离去。她天青色的身影像一片被日光晒化的云,脚步轻盈而飘忽,片刻间人与车便无影无踪。

见苏燕燕走远,绿萼与银杏才敢上前,两人俱道:“文夫人从来不是这样轻浮的人,今日问起公子的事情,怎么是这样一副嘴脸?”

苏燕燕逼死裘后,或许也和我一样,多年来备受良心折磨。她并非幸灾乐祸,而是熙平死后,与我感同身受。我笑道:“由她去吧。”

银杏道:“姑娘当真心宽,换了奴婢可容不得这般虚情假意的。”

我转头望着银杏认真的面孔,眸中还带着一丝伤心疲惫。她在说我,又仿佛在说自己。我宽慰道:“真情也好,假意也好,于文夫人,我并不放在心上。她也不会将我放在心上。起程吧。”

船到寿光已是离京五日后的傍晚。弥河上青天紫云,倒映在河水中愈加浓艳而瑰丽。我抛下物事,带着银杏与绿萼先回到家中。天色很快黯淡下来,昔日的旧居十分安静,唯有新养的鸡鸭在竹笼子里唧唧而鸣。因是谪居,家中日常服侍只有两个女人,一个小厮以及一个乳母。想是众人都在后面忙碌,无人迎接。走入后院,只见一个中年女人在灯下舂米,笃笃的声音在夜中听来,像是不住地叩问。

见我进来,她连忙上前迎接:“二……二小姐。”

我奇道:“怎的只有你一个在这里?”

那女人道:“老夫人在草堂跪了一日,郡主带着两个孩儿去朱老太太府上了。”

我奇道:“朱老太太?”

那女人忙道:“回二小姐,便是族叔祖朱混的夫人。”当年我辞官回寿光时,朱混的夫人便已年过八旬,不想六七年没有回来,她依然健在。京城已然翻天覆地,这里的岁月却凝滞已久。哪怕是贬谪,乡居的迎来送往仍与当年一般,频繁又安静。

我心下稍慰,道:“先领我去草堂吧。”

草堂是原先院落旁新盖起的草屋,被母亲暂用来当作佛堂。善喜一身素衣,坐在门口打盹。眼角微湿,犹有泪痕。我这才想起,虽然朱云并不如何宠爱善喜,但她却是自幼钟情。我毁去了她一生的依靠,她却不知该恨谁,唯有在梦中恣意哀悼错付的情爱。望着善喜暗昧哀伤的睡颜,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朱云的死给这个家带来的哀痛与裂痕。

我不忍再看,亦没有惊醒她,径直掀开草帘,独自走入佛堂。竹台上摆着一尊白瓷坐莲观世音像,闪亮雪洁,宝相庄严。一盏孤灯摇摇晃晃,被观音像繁复温润的雕琢散出一室虔诚。屋子里还有新草的味道。母亲一袭缁衣,跪坐在佛前的草垫上,合十默念,背影佝偻。

未等我说话,母亲问道:“是玉机回来了么?”她的声音有痛哭后的嘶哑与长久不言的凝涩,充满故作平静的隐忍与疑惧,闻之令人心酸。

我答道:“是,女儿回来了。”说罢掇了一只草垫,跪在母亲身后。

母亲叹道:“你最先离京,却比我们都迟到青州。”

“女儿不孝。”

“去你兄弟的墓上看过了么?”

“女儿已去祭拜过。”

母亲仰头望一望慈悲的观音:“把他葬在你爹爹的身边,父子两个在一处,想必能时常见着。”

我垂头道:“是。”

母亲道:“他已不是朱家的子孙。我这个亲娘,也只能做到这般,望他不要怪我才好。”

虽然我并不后悔将朱云送到腰斩的巨铡之下,然而面对母亲,依然痛心与愧疚。“听说母亲已经跪了一整天了,早些歇息吧。”

母亲嗯了一声:“他生前几个月,一直坐立不安。如今也好,终于安宁了。我陪你们担惊受怕这些年,总算看到了结果。从此我便在这儿住着,再也不回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