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4章 女帝师三(16)(1/2)

李万通道:“这文泰来当时只领了几千军士前来修缮武威金昌两城,不想西夏贼人忽然大举前来,将此二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天上飞不进去一只鸟,地上钻不进去一只鼠。当真是风扫不进,雨泼不进。当时那文泰来的同母弟弟文泰新在军中任粮曹参军,正在城外督粮,连人带粮被西夏蛮子堵截在半路,捆翻在地。当下剥得赤条条的放在阵前,叫城中的文泰来弃城投降。文泰来在武威城上破口大骂,天杀的西夏贼人便将文泰新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放在火上炙烤。文泰来当即冷冷一笑,飞起一箭,射在文泰新的胸口,文泰新当场毙命。文泰来喝道:‘要战便战,要杀便杀!大丈夫正应履锋刃而取功名,零碎折磨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,算什么英雄好汉!’

“当时粮草被西夏蛮子劫掠去,武威城内人心骚动,狐疑纷纷。文泰来将军命卫队谨守城中十几处空仓,对众军士道:‘此间有粮,足可支撑一年。’当下人心安定。不一日,西夏蛮子开始攻城。蛮子爬墙,就有顽石磊磊、巨木滚滚、火箭纷纷。蛮子造高梯冲,就在城中作土山,厚二十余丈,又作大槊,长二丈五尺,绑上长刃,使壮士刺登城者。蛮子在城墙下掘地道,文泰来料敌先机,早就在城内横着掘一条堑沟,但凡露头的统统戳死。如此天上地下,直打了四五日,蛮子死伤枕籍,尸体在城下堆成了山。

“此时金昌已陷敌手,武威苦苦支撑。然而援军虽到了,却阻隔在众军之外,不通消息。此时蛮子捉到我官军一个斥候,又将他剥得赤条条的绑到军前,叫他向城上喊话,说援军已败。那斥候假意应允,到了武威城下,却大喊道:‘援军百万,不日便到,君等勉力,切勿自弃!’话未喊完,便被蛮子堵上了嘴,烧杀而死。

“当下城中军民悲愤交加,誓死追随文泰来,坚守武威。城外援军日夜冲营,昌平王爷亲自带了五千马军,深入夏境,烧了贼人粮草,缴获辎重牛马无数。攻城的蛮子见讨不到好,不过一个月便退了兵,连已经打下的金昌城都不要了。我大昭大获全胜。”

皇帝一拍桌子,大赞道:“好!此人所言,与战表一字不差,竟没有半分矜夸不实,当真难得。我大昭正该多几个这样的人来宣扬我官军威仪!”

我淡淡一笑道:“诗曰:赫赫南仲,薄伐西戎。[36]得将如此,实是社稷之幸,百姓之福。”

只听李万通接着道:“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话说朝中有位苏相,京城人氏,就住在南城葫芦苏巷中。年逾半百,子嗣单薄,膝下只有一个女儿,唤作真真。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,还曾入宫做官,为公主师。只是到了十八九岁上,仍没有婚配。却是为何?只因说定了两位公子,都在成婚前不久一命呜呼,如此官媒便不大敢上门说亲,便迁延至今。

“苏小姐在闺中听闻文泰来英雄了得,便将一缕情丝牵挂在他身上。苏小姐生性豁达,也不顾女儿家的矜持,央父亲请了官媒前去西北说亲。文泰来也甚是干脆,也不顾苏小姐克夫的命盘,当即就答应了。

“众位看官却道为何?原来那文泰来将军,十八九岁上便娶了正妻,中进士的那一年还纳了一房小妾,不过两年全都病逝了。后又续弦,过门几个月便害了热症,一病死了。后来一直在西北戍守,一来无暇再论亲事,二来也怕害了人家小姐,因此四五年间竟不近女色。而这位苏小姐命硬,恰与这文泰来是一对,况又是才貌双全的佳人,堂堂相府的千金,自然是千好万好,再没有一丝不到之处了。去年二人成婚,当真是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,如今已生下一子。于是众人都道,文将军的命数岂是等闲之辈可以承托?唯有像苏小姐这样的贵人方才无碍。不但无碍,还会百子千孙,陆续有来。”

皇帝笑道:“苏相,定说的是苏参政了。朕记得他的女儿叫苏燕燕,几时改做真真了?”

我笑道:“男儿的英雄事,自然要晓谕世人。女儿家的情事,要隐晦些才好。”

皇帝道:“朕竟不知道他女儿的婚事有这番波折,若早知道便该赐婚才是。不过能下定决心,自己择定夫婿,也甚是不凡,不愧为我大昭女儿。”

却听楼下月琴泠泠响处,李万通唱过尾声,带着少女穿过人群,飘然而去。

【第十一节 明明如灯】

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,阳光落在我和他之间,抛下红尘万丈。一只灰雀贴着窗棂飞了过去,日光一动,便见头顶银丝一闪,泯灭在掺了金丝的乌纱冠中。他的双眼有些浊了,眉心深深两道蹙纹,如寸草不生的裂谷穿过如烟远山,又如无情的流水带走了许多亮如星辰的波光,更带走了不可回转的年少岁月。

我从没有想过,周渊的离开会让他自弃到如此地步。她无情,他不忍恼;她牵念前夫,他依照她的意思,让亲生子继嗣莫府;她不回来,他不懈地找;她老了,他比她衰老得更快。

他聚精会神地望着李万通的时候,我已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他。他察觉到我的目光,不由笑问:“朕是不是老了很多?”

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,只是收回半寸,未待开言却觉鼻子一酸:“红颜绿鬓催人老,世事何时了。君心天意与年光,春花未遍已秋霜,为谁忙。樽前正好闲风月,莫话生离别。直饶终日踏红尘,浮名浮利枉劳神,更愁萦。”[37]

似有深泉从他干涸的眼底涌了上来,笑容顿时浮浅,然而不过一瞬,便满含自嘲,“好一个‘君心天意与年光,春花未遍已秋霜’。这是你写的么?”

我摇头道:“玉机不擅章句,不过是借了前人的词罢了。”

皇帝凝视片刻,微微一笑,“你是‘海暮腾清气’,朕却是‘开镜眄衰容’了。”[38]

我抚腮道:“山野村居数年,不过多了些野气罢了。”

皇帝笑道:“山野有清气,你的面色好多了,也不像从前那般拘谨得有些造作。如此才好。”

我一怔,不由失笑。他又望向楼下袖手说笑、渐渐散去的人群,怃然而神往:“朕今日和这许多闲人听上一回名门隐私,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迟暮之人。幸而你在这里,从未变过。”

天色深蓝,云淡风轻。遂与他坦然相视,凝眸道:“玉机……不敢变。”

皇帝轻轻颔首。不过一会儿,便起身道:“听过了书,也该早些回宫,以免太后担忧。”我送他到门口,却听他温言道,“不必送了。趁着还没回宫,好生乐几日,回了宫便没有这样自在了。”

皇帝走后,绿萼扶我依旧坐在原处,抚胸道:“这李万通说的书竟然惊动了大内,真是一个奇人。”

我叹道:“你当他只是一个说书人?一个说书人,倒像亲历了武威之战和蓝山之战,说得精彩却又不添一笔。又知道许多当朝的闺门秘事,就差把耳目伸到人家夫妻的床帐里去了。”

绿萼正重新摆放茶点,抬眼笑道:“说书人本来就是无所不知的吧。”

我微微冷笑:“来日方长。他既在京城厮混,总有再相见的时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