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8章 女帝师二(57)(1/2)

施哲道:“此信未当发现之时,人人难逃干系。此信一出,就更加棘手了。下官一时还想不到。”事涉查案机密,我也不好多问。只听施哲又道:“其实今日来历星楼,还有一件事,便是与朱大人道别。”

“道别?”

施哲道:“下官谬荷皇恩,被擢为御史中丞。新年一过,便要去御史台上任了。”

御史台,御史中丞。果然皇帝还是倚赖施哲将慎妃之案彻查到底。我暗自冷笑,却带着最和煦不过的笑容屈膝道:“玉机恭贺大人高升。”

施哲道:“下官在掖庭属任职的这一个多月,能识得朱大人这样的好朋友,幸何如之。愿来日还有相见之时,能聆听大人的教诲。”

我微微一笑道:“御史中丞主理官场与内宫的刑案,玉机可不愿意在御史台与黄门狱和大人相见。”

施哲一怔,笑道:“大人怎会在御史台和诏狱与下官相见?自然是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了。”我与他相视一笑,深觉惭愧。

用过晚膳,我早早来到定乾宫等候传唤。走到玉阶下,忽见高曜从大书房中走出来,身后跟着四个少年内监为他背书袋、拿文具。他身着茄灰紫色蟒云纹锦袍,负手立在檐下。宫灯照得庭苑如白昼,他的身周蒸腾出淡薄邈远的烟。我忙上前见礼:“都过了晚膳的时辰了,殿下才放学么?”

高曜道:“孤因请教林夫子许多疑问,所以耽搁了。倒误了林夫子出宫。”

我微笑道:“殿下好学是好的,可也不能误了饭时,不然李嬷嬷可要着急了。”

高曜道:“朱大人放心,孤省得。”

我关切道:“不知殿下最近在读什么书?”

高曜道:“仍旧还是《孟子》。读到‘今之所谓良臣,古之所谓民贼也’[100],心中颇有疑问。‘为君辟土地,充府库’,未必是苛剥庶民,也可先教民丰衣足食,按古制十一而税,府库亦足;‘约与国,战必克’,未必是穷兵黩武,也可像父皇这般,攘敌于国门之外,保境安民。而君主求富国强兵,又有何错?向道志仁,固是没错。只是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,就从实民之腹,安民之心开始,又怎能说是‘民贼’呢?孤以为,孟子从未治过大国,不知治国之难。

“就拿当今之西夏来说,民以畜牧为业,不事农桑,不治器物,但有所需,便得依靠互市。若我大昭国力羸弱,他们便长驱直入,掠城而去。民生如此,焉能与他长久为好?

“林夫子却说,人心本善,夏人亦可用仁义感化,未必要用兵戈。所以孤与夫子辩了几句。”

我微笑道:“殿下说得有理。只是孟子处于战国乱世,一心想止息干戈,与民休息。他并不懂得止戈之道,除去仁义,亦在武慑,后人也不必苛求。还记得《汉书》的《汉元帝纪》中,宣帝说过什么么?”

高曜想了想道:“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王道杂之,奈何纯任德教,用周政乎!且俗儒不达时宜,好是古非今,使人眩于名实,不知所守,何足委任?”

我淡淡一笑道:“殿下如此深悟,陛下定然欣慰。”

高曜笑道:“听闻朱大人入宫殿试的时候,敢出狂言批评《论语》不堪为治国准绳,父皇母后甚为赏识,所以选为女巡。孤颇为向往,所以效仿一二。”

我低头一笑:“当年不知天高地厚,殿下不可当真。但凡事能多想一想,总是好的。殿下还是快回宫用膳吧。”

高曜道:“孤先去向父皇请安。告辞。”说罢恭敬一揖,带着一个小内监往仪元殿去了。两个内监将门开了条缝,迎高曜进去。殿内深阔而昏暗,像猛兽洞张的口,寥寥几盏宫灯,如同黄牙利齿。虽然皇太子高显薨逝,但前路仍然幽深艰难。

忽见小简从殿中闪身出来,见我呆站在阶下,忙迎上来道:“天气这样寒冷,大人怎可独自站在外面?若冻病了,奴婢可吃罪不起。请移步月华殿,容奴婢奉茶。”

【第四十一节 穴不容窭】

定乾宫的西配殿叫作月华殿,东配殿叫作日华殿,被当作皇子们的学堂。于是我随他进了月华殿北厢安坐等候。北厢是大臣等候觐见的场所,摆着桌椅书案、文房四宝。我见松纹砚中溢着浅浅的墨汁,细细的紫竹狼毫笔尖未干,不觉好奇道:“这里怎么还有笔墨纸砚?倒像是刚刚用过的样子。”

小简笑道:“大人们在此等候,多在想御前的应对之策。若想起什么来,一时要用纸笔记下,这都是现成的。才刚陛下赐膳司农大人,大人从御书房出来,又来北厢待了一会儿才出宫去的。朱大人请宽坐,想必一会儿郑司刑就该来了。”

我欠身道谢,安坐饮茶。待小简出去,绿萼终于忍不住道:“姑娘,才刚殿下为何称姑娘为‘朱大人’?怪生分的。”

我起身到书案前,就着砚中残墨,画了几笔:“这是在定乾宫,姐姐妹妹的多不好听。还是生分一些好。”

绿萼笑道:“也是。奴婢虽然蠢笨,却最喜欢听姑娘和殿下讨论学问。才刚殿下随口一说,便说了那么一篇大道理。依奴婢看,那个林夫子定然被殿下说得无言以答。”

我用极细的工笔绘了一幅美人以书抵颌、闲坐望天的图,微微一笑道:“说倒林夫子有什么难的?”说着压低声音,靠着她的肩头道,“要陛下也说殿下说得好、说得对才好。”

绿萼笑道:“殿下是姑娘一手调教的,说话怎能不合陛下的心意?”

我轻斥道:“小声些。我如今已经不是殿下的侍读了,被人听去了,难免生事。出了漱玉斋便要谨言慎行,不可得意忘形。”

绿萼惭愧:“是。奴婢谨记。”

刚刚画完,小简便来请我去御书房。御书房没有焚香,熏笼中炭火不足,反倒没有北厢中温暖,颇有些刑律的清冷肃杀之气。皇帝身着银白地青丝团龙袍,头戴乌纱冠,坐在宽阔的罗汉榻上饮茶。行过礼,皇帝命我坐在他的下首。我坚辞,只是站着。

皇帝笑道:“你来御书房也不是一遭两遭了,何必如此拘谨?”

我垂头道:“臣女不敢与陛下同榻而坐。”

皇帝笑道:“在漱玉斋,朕与你又不是没有同榻坐过!闹这些虚文做什么?”

我忙道:“臣女那日无礼,请陛下宽宥。况且在漱玉斋中,怎同于在御书房中?”

皇帝道:“也罢。”他执起榻上黄竹筐中的一枚黑子,在小几的棋盘上比了几下,微笑道,“听闻你很爱看戏。胡才子的戏如何?还入得你的眼么?”

我屈膝行了一礼:“胡才子的戏文好,陛下出的题目更好。”

皇帝落了一子,道:“可惜那一日西南疆急报,朕不得闲陪你去。听说你昨日又去看了?”

我微笑道:“是。臣女感怀天恩,所以昨日忍不住又去听了一折《惊变》。”